茶 香 縷 縷 蘭茶英 月色半隱,一彎銀白流淌。一日的風(fēng)塵在這安寧的撫摸下退去、退去。一杯香茶在臨風(fēng)的窗口,散著,飄到月空,飄起無限的記憶,飄著思緒到了父親那頭。 第一縷茶香 父親好茶,卻遠沒有好的茶具與豐富的茶學(xué),亦沒有名茶,買茶通常到市集,不問名稱,只看茶色,咀茶味,捧起一把茶葉托在牚心,瞇眼細瞧,如果顏色還行,再拈上兩三片葉子到嘴里,用牙嚼,用舌探,和著唾水,徐徐送入肚,中意的話,不講價錢,稱上幾斤,回家里喜滋滋地密封好,然后單等他的小友(名野谷,年齡比父親小一大段)每日不少的“巡視”。野谷來了,父親先是炫耀,然后他去廚房燒水泡茶,第一杯自是父親先占了,野谷牢騷滿腹,他笑嘻嘻地倒好一杯,端在小友面前:“你就先喝吧,再遲連香味也沒你的份了?!币肮揉艘恍】冢瑖K嘖稱贊之聲不迭,早把怨氣消散。 父親獨自一人,喜歡用一個圓柱形的磁杯泡,屬他專有,閑著無事,杯不離手,判斷他有無外出,專只看他的杯在不在。許是潛移默化的作用,我喜歡上了他的茶,他的極濃極苦的茶,學(xué)著他放上半壺茶葉,先洗一遍,再緩緩沖入開水,茶葉在沖擊之中打旋,越旋越高,越高越慢,無力地下沉,下至底端,或許還會上升一些,最終免不了躺在杯底,舒展它的葉子,當(dāng)然,也有一部分浮在水面,很得意地——但至少這是少數(shù)。 我對父親說:“你看,茶葉的掙扎極像人,它始終不愿被沸水浸泡裸露,它最終給裸露無余,失了養(yǎng)份,躺在底處,我們呢,現(xiàn)在應(yīng)該是最底層的茶葉?!备赣H先是驚愕,又慢慢緩和,若有所思地吸一口茶,深深埋下頭,去品嘗它的極苦,要知道,我的家庭正面臨種種困難的包圍。 從福州返家,父親正在廚房,見我提了大包小包站在門口,先是感到意外,繼而歡喜,接過包,拉我進去,把我按在椅上,轉(zhuǎn)過身就走,回轉(zhuǎn)身時已捧了他自已的磁茶杯,興沖沖地送過一壺?zé)岵瑁骸敖o你,剛泡上的?!痹跓峥澙@之中,我低了頭,灌一大口,一陣排山倒海的苦澀浸襲嘴腔——沖走旅途渾沌,焦慮,麻木,慢慢地過去五分鐘,甘醇之味生于舌,絲絲不絕,穿至內(nèi)心,散至腦髓,對了,這就是父親常掛口邊的唯一茶經(jīng):苦至極處,甘至極處,而在我,在這一杯茶,苦即甜,甘則更甜,直上了無比的境界。 第二縷茶香 爺爺?shù)牟柘阋泊祦砹?,吹來了這第二縷茶香。 爺爺比父親老多了,他的茶比父親的更濃更苦,直苦至五臟六腑,我只有在勇敢時才去嘗它。 爺爺配有兩把茶壺,輪著使用。每天天不亮,奶奶燒好水,開始泡好一壺,放在灶窩熏,然后煮飯,等米爆開了月牙,爺爺起床了,這時并不喝茶,開了廳門,坐在藤椅上,一直坐著,坐到太陽出來,照了半個村子,又照了整個村子,漸漸泄了氣力,退回它的黑房子去。爺爺一般在太陽照了半村時要喝茶,我在暑假回去,自然由我去灶窩取茶,兼取一個小碗,放到他面前,他用右手(左半部癱瘓)提起壺桶,篩滿小碗,硬是一口一口地吞下去,吞了半碗,停了許久,再吞另半碗,茶壺便重新放回灶窩,灶膛雖然?;穑罡C仍然有余溫,所以無論何時需要,茶總是熱的。 爺爺?shù)挠嗌谔僖紊隙冗^。他不需要任何活動,也不允許有多大活動,習(xí)慣了在藤椅上坐一天、一月、一年、直至九年,他病了以后的九年。每當(dāng)我玩了一整天回家,我勾起了一天的快樂,一天的又瘋又跑又跳,而后~~~~~~端了矮凳坐在他旁邊。他老得快,出乎意料地胖了,長出許多肉,并無血色,松松地垮下來,像本不屬于他身體的一部分,本就是錯誤地生出來,他是給茶苦麻痹了,整個的一張苦臉,不再有夢想———怎么就有一生的傳奇經(jīng)歷:青年時逃抓壯丁,躲古寺,學(xué)武藝;中年時闖蕩南北,工作四方,半老時仍余興有足退休留任,怎么老到現(xiàn)在,一無所剩,絲毫的氣度也隨茶渣給潑出去了? 決定在家陪一陪爺爺,他靠著椅,眼似閉非閉,我在一旁讀書,奶奶早竄門出去了。他喊茶,我去端壺,他卻不同往日,自已踱到廚房,定在吃飯時的位置,給他斟滿小碗,我也拿了小杯自斟自喝,我們不說話,都喝茶,褐黃的茶水在碗里泛出一圈圈波紋,生動地,活潑地一圈圈表演,爺碗里的是大圈,我杯里只有一個圓暈,碗里的,杯里的,配合默契,一點一點地,柔和周圍的空氣。 “爺爺,忍著些,我也知道~~~~”我咽下一杯。 一絲凄涼掠過茶水,爺爺用正常的右手捏緊無力的左手,無奈的笑容牽緊了嘴邊的溝壑,無聲地掉入茶碗:“我,還不明白?這茶喝了一輩子~~~~~~” 再不吐半字,剩下茶圈搖晃。爺爺后半生的茶,只會苦掉五臟六腑,它的余香,倒了,倒在我家門前的溝里,再也顠不回來了。 現(xiàn)在,我開始第三杯茶,我的第三縷茶香呢? 第三縷茶香 沸水傾注而下,葉子輕輕浮動,去掉茶沫,注水,葉子更見碧綠,清香蕩漾,合上蓋子,倒杯,清清一色,入口淡然,了無痕跡,會余,滿室生香,甘甜之味層層纏繞。 我已然回校。 端起茶杯,20年已過。 茶澀全無,平順清簡,回甘分明,似曾相識中,一種況味,清晰模糊,潛伏而來,另有弦外之音,隱約閃爍,生疏親近。 能分清紅茶綠茶,正味走酸,至于其它,茫然不知。還好,隨遇而安。主人熱情,來者是客,坐下,喝茶,聊天,走人,去者自去,留者自留。我不善言辭,亦能安坐。 股票風(fēng)云,抵制薩德,雄安新區(qū),教育兩難,伴隨紅袍普洱,一一過場,相互輝映?;蛘?,生老病死,七情六欲,葷素笑謔,亦莊亦邪,與茶的溫婉粗獷兩可。 勞累結(jié)束,信步借光,閑聊閑喝。生活有邊界,茶事無限制。無論輕重緩急,坐下即放下。侃侃也好,靜默也罷。離場相忘,生活繼續(xù)。 爺爺逝去,我到中年?,F(xiàn)在以前之間,艱辛奔勞,一度戒茶。甚至忘卻,長長的歲月開頭,從小與家人喝過的濃茶。 生活的沉重與桎梏不會停止,愉悅與自由同樣。很多以為忘卻的味道,其實根深蒂固。然而,背后的滄海桑田,執(zhí)著過多,苦澀難當(dāng),無回甘之勇,全然失了茶的靈氣,淡然則長久,接受即平靜。 茶色翻飛,高談聲起?,F(xiàn)世安穩(wěn)。(蘭茶英) |